一滴水的鏡像

隱形的風讓那片綠蔭一成不變,百年皂角樹慈愛的目光一如既往。我站在門外,仰頭,童年的視線浸滿皂角樹那滴水的綠。我看見它蒼老而又年輕的枝丫,伸展成一條青黑的手臂,輕敲小屋雕花的窗櫺。

屋裡的奶奶和媽媽不為所動。

我知道,她們婆媳倆正在相互關照中,有條不紊地換水。換水就是洗浴洗大淨,我們這一帶的回民都這麼說,也按規定這麼嚴肅地做。我打記事起就聽奶奶說:“不能隨便洗個渾水澡就馬虎過去了,要用活水,按規定洗。無論冬夏,至少七天要換一次水,紅白喜事,出門辦事都要換個水,清清爽爽出門,乾乾淨淨做人。”

水聲在小屋的窗簾後輕響,細細柔柔,若有若無。我太熟悉這聲音了,好似小鰱魚熟悉池塘裡的波紋一樣。我似乎感受到,那股清澈的活水無處不在的溫存。它被媽媽,用水桶從小菜園的深井裡打上來,清亮的水面映照白雲的清影。珠簾似的清水被倒入清潔的大鍋,我在灶膛裡燃起新鮮的麥秸,清渺的白煙中到處遊蕩麥的清香。

媽媽取出一隻葫蘆剖開的兩把瓢,一把舀涼水,一把起熱水,那水溫調兌得剛剛好。溫度適宜的水,被媽媽倒進一隻刷過桐油的木桶裡,那木桶底部,被特意地鑽上一個指頭大的小圓洞,洞口被一個特製的秫秸塞子嚴實地堵上。

媽媽站上一隻木凳,她鼓起腮幫,踮起腳尖,把熱騰騰、沉甸甸的大水桶懸掛在椽梁上。跳下來,把一隻大木盆,精准地安置在木桶的下方,她這才小心地撥動桶底的秫秸塞子。一股不大不小的熱水活潑潑地淌下來,熱氣在小屋氤氳開來,一兩片柿黃色陽光的斑影,在湖藍色圍布上散淡地走。

我常在這時聽見媽媽輕喚我奶奶,她的聲音很有溫度,帶著水的品質和味道,她說:“媽哎!換水啦!”

奶奶和媽媽換過水後,不忘把我及時地喚進屋,媽媽把掛木桶的繩索降低再降低,我站在兒童專用的小木盆裡,承接一股暖陽般的活水自上而下地洗禮,我似一棵小樹苗在嗞嗞生長。

奶奶自編的兒歌在水聲中滴答:“小手洗白白,不拿不義財;洗白臉兒,好心眼兒;漱口口,洗舌頭,罵人是個小狗狗兒;洗腳腳,走正道,你是一個好寶寶。”

幾十年後的一天,我聽見女兒在給她的女兒唱兒歌:“小手洗白白,不拿不義財;洗白臉兒,好心眼兒;漱口口,洗舌頭,罵人是個小狗狗兒……”

她兩歲半的女兒搶過去奶聲奶氣地唱:“洗腳腳,走正道,我是一個好寶寶。”

清楚地記得,後來奶奶拿起一隻飽滿的棉布手袋,手袋在我濕漉漉的頭髮上游走,黏黏滑滑的細碎泡沫滋生,我聞到了一股皂角的幽香。想起奶奶,年年採集老皂角樹的果莢,在石頭上砸碎,裝進棉布袋裡在熱水中浸泡。換水時洗頭擦身子,潤滑淺香,消腫止癢。

“那可是純天然的洗滌劑啊!”“是啊,聽說它還美容瘦身呢。”四十年後的今天,我和七十歲的老母親,頻繁地提及那皂角果,皂角樹,那被稱作“淋罐子”的大木桶,還有那股晶晶亮亮細細長長的活水。

當然,我們說得最多的還是我奶奶,這好似一條河的源頭,一口井的泉源。

換水後,穿戴整齊。奶奶不斷指使我和媽媽把木盆裡的髒水端出去,她往往會擰著小腳顛顛地跟出來,監視一盆水的去向。她會指著花壇說:“澆給月季花吧!”她會指著老樹說:“澆給皂角樹吧!”她絕不允許把水無端地抛灑掉,哪怕它只是一盆發揮過作用的廢水。

她會把刷鍋水喂羊,洗衣水澆菜。在六七十年代的豫東平原,水源豐沛,溝河盈滿。可以說是,挖三鍁見水,踢三腳見泉。

我家新打了一眼壓水井,在我和弟弟驚奇中的任性下,嘻嘻哈哈毫不惜力地提壓。白練般鮮活的水,從水簸箕裡無節制地流出,嘩嘩淌入窪地上的糞坑。我那動了盛怒的奶奶,從灶屋倏忽沖出來,一雙小腳把地皮擰得吱吱作響,她奮力地拔下壓水井的鐵壓杆,濕淋淋地扛著,滿院子攆著我倆打。

夜來了,月亮潛隱在黑灰色的薄雲裡。我和弟弟盤腿坐在奶奶的大床上,幽亮著小眼睛專注地聽教訓:“小兔孫們呵!恁倆支棱著耳朵聽好嘍。這水再足,不能白淌;日子再稠,不能瞎過,萬事萬物都有定數哩!”

奶奶歸真十年後的一天,在廣州跑大車的弟弟,在一個疏朗的月夜打來電話,他粗拉的聲音從青茂的胡茬子裡彈出。

他說:“姐,我又買了一輛長板大貨車。這裡貨源好,貨單多,兩輛大車連夜跑,來錢兒快得很,跟淌水一個樣,嘩嘩地。”

他在電話那頭突然收緊了嗓音,說:“真的姐,這錢掙多了,來猛了,我心裡咋還慌慌地哩?咋還睡不著覺了哩?老覺得吃了別人碗裡的飯,抓了別人家的錢。咱奶說啦,一個人一輩子財富的多少是有定數的。”

他沉吟了片刻說:“今天結了運費後,我拿出一些錢舍散出去了。給停車場老李的雙胞胎買了兩箱奶粉,他老婆得乙肝了,孩子不管吃母乳。給寡漢老八的車換了兩個新輪胎,他的車跑零散了。給……”

窗外的月牙銀亮如鉤,弟弟的聲音如釋負重,他說:“我這會兒安心些了姐,我能睡個囫圇覺了。”

放下電話,就著清明的月光,我看見了俺家老奶清恬的微笑。

那夜,一件沉溺於心的往事,猶如一株絲瓜的觸鬚,悄然抓纏上我的記憶。

記憶裡,火盆似的大太陽,讓樹上的知了發了瘋,它們的嘶鳴像一串冒煙的火炭。我提著半桶井水,急於搶救兩株被曬卷了葉子的絲瓜秧。這時門外來了兩個中年男人,他們放下裝滿磚頭的架子車,一前一後走進院子,扇著被汗水濕透的汗衫說:“討碗水喝吧小姑娘。”

我有些驚慌,但還是把水桶向前提了提,順手舀起一瓢水,伸到他們面前說:“給,恁喝吧!”

奶奶地訓斥在我身後炸響:“哪能一隻手遞人水喝哩!”

她劈手奪過水瓢說:“還左手!不恭不敬的,無禮的丫頭!”

奶奶迎上去說:“來家啦大侄子?”

那口氣,那神情,就像來了娘家人。

奶奶再次從堂屋走出來時,手裡多了只白瓷茶壺。她指了指樹蔭下的水泥桌子,對他們說:“坐下來喝吧!不熱不涼,一氣兒茶。”

我看見奶奶把茶水倒進茶碗裡,雙手遞過去說:“喝吧!這下火的天兒,還幹恁重的活兒。出透汗的熱身子,喝井拔涼水會激壞腸胃,都是家裡的頂樑柱,喝壞了身子後悔也來不及。”

兩個拉磚人木愣愣地端著茶碗喝,一碗又一碗。他倆被我奶奶的熱心弄的有些迷糊,直到一壺茶水喝完了,他們這才抹抹嘴說:“老嬸子,俺本來是想討碗井水喝,沒想到被您老當親人招待了。這可咋謝哩?”

我奶奶一擺手說:“謝個啥?不過一碗水的事兒。這百年不遇的,遇見了就是一家人。”

過後,奶奶對我說:“丫頭啊,你記住。做人要厚道,待人要真心,你敬人,人敬你,敬人就是敬自己啊。”

我爸回到鄉下老屋那天有些心事重重,奶奶和媽媽把飯端到皂角樹下的石桌上,他只看飯,不動筷。奶奶只看他,也不動筷。

我爸扛起一把鐵鍁下地了,奶奶什麼也沒扛,也跟著去了。我尾隨他們來到了大西窪。見我爸拎起鐵鍁可勁地翻土,奶奶手扶地頭的小榆樹,靜靜地看著我爸使蠻勁。一壟荒地翻到頭,我爸爸扔掉鐵鍁坐在濕土上。奶奶扭扭地走過去,說:“掉了好!咱光教咱的書,別的啥事都不用管了。”

我爸說:“上邊的人透給我話了,可我就是不願去上禮,我只認工作這個理。昨天宣佈了,校長讓我的學生當上了。”

奶奶拍拍我爸的肩說:“你太爺爺也是這秉性。他說過,喜歡雪中送炭,不願意錦上添花。他還說過,掉啥都不能掉價,賣啥都不能賣節。”

她指指南地頭,說:“你瞧見那個高崗子沒有?”

爸爸說,瞧見了。

她指指蘆葦窪,說:“你看見那窪坑子沒有?”

爸爸說,看見了。

我奶說:“看著是高崗,站上去可能是個窪坑;瞧著是窪坑,跳下去說不定就是個高崗哩!”

三年後,我爸被評為特級教師,享受國家教育津貼。

 二十年後,我在某個城市,經歷了爸爸當年的經歷。我沒有扛鍁去刨土,到處都是水泥地,沒有地方下力氣。我就抓起一支筆,回家專門碼文字。

我爸說,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
那一抹豔紅,裝扮著我奶奶十七歲的青春。那乘披紅掛綠的花轎,晃晃蕩蕩抬進我們李家的大門。奶奶說,下花轎時起了一陣風,差點兒把頭上的紅蓋頭給刮跑了。“胡同子深,吸風。”講到這,她常常放下手裡活兒,生動地比劃著,表情很年輕。她說:“轎簾子一掀開,你猜咋的,正碰上那股風劈頭帶臉地頂過來。我急忙張惶地兩手摁裙子,不防頭上的蓋頭掀起來了。這還不到掀它的時辰呐,啊喲喲,眼看要丟大人啦,我張口就把蓋頭角咬住了,咬的那個結實啊。風落了,我齊齊整整地下了轎。”

每到這時,我都會長久地盯著奶奶的嘴巴看,嘴形很周正,只是密集地圍了一圈褶皺。嘴巴裡一顆牙齒也沒有,空空蕩蕩盛滿了風。

從此,奶奶的歲月常起風,她的故事背景不再閃動那抹紅。

誰也沒料到,我年輕力壯的爺爺會那麼早離世,病情惡化得那麼迅疾。奶奶說他做生意回來只嚷肚子疼,馬車拉到大醫院,說是腸梗阻,半天時間人沒了。奶奶說:“我不相信他會死,連你爺爺自己也不信,他一句話也沒交代我。五個孩子都沒成人哩,你爸爸那時才十歲,你最小的姑姑才六歲。”

奶奶沒有說,她守寡那年二十九歲。

她說:“家裡沒了主事兒的男人,親戚鄰居看不起,不登俺家門。我跟孩子們說,咱要自己看起自己。我拉扯五個孩子回鄉下過,農村有地種,土裡能刨食,至少餓不死。”

我不知道,拐著一雙小腳的奶奶,是怎麼在土裡給五個孩子刨食吃的。我只知道他的三個兒子都進過學堂念過書。我大伯讀到初小,我爸爸讀到大學,小叔叔上到高小。

奶奶說:“娘家媽坐著獨輪車,三天兩頭來看我,怕俺娘兒幾個餓死了,怕我熬不住了尋無常,上吊、跳坑、投了井。”

她送媽媽到村頭,說:“媽你放心吧!我知道自殺跟殺人一個樣,是大罪。俺孩子沒了伯(爸),我不能叫他們再沒了媽。為主的(造物主)不叫死,我就還活著。”

小叔叔二十九歲那年,在一個酷熱的夏天突然去世了,他為了給公家澆麥茬地,意外觸電身亡。當他搶救無效被抬回村子時,奶奶撲倒在塵土裡。她白髮飛散,不省人事的情景,讓一旁的我心如刀絞。

餘下的兩天裡,奶奶緊守在小叔叔身旁不肯離開,她不哭不叫不說話,不吃不喝不睡覺。只是一遍遍地擦洗小兒子冷硬的身體,一寸寸撫摸他年輕的肌膚。她似乎在說:“我的兒啊,媽是多麼艱辛地把你一寸寸養大,養成一個七尺長的大漢子。今天你卻要一寸寸地離開媽,越走越遠了。”

小叔叔殯葬後,爸媽緊跟著我奶奶寸步不離。奶奶說:“別跟著我了,該吃飯吃飯,該教學教學。生死都是前定,咱凡人當不了家。媽不會跟你弟弟一起去,我還得照護他的三個小孩子哩。”

七年後的一天,在漯河工作的我大伯,為救煉油廠的工人,死于鍋爐爆炸。我奶奶見到她大兒子燒焦的埋體(屍體)時,轉身就走,誰也拉不住,她掙扎著說:“恁弄錯了,這不是俺大兒。”

一塊胎記彈片似地擊中了這位年邁的母親,奶奶“啊”一聲大叫倒地了。她醒後攥住領導的手,哆嗦著問:“他大哥,俺大孩兒走前兒喊媽沒?俺兒疼不疼?”

大兒媳婦和四個孫子在她的腳前哭倒一片,奶奶沒有隨上那哭聲。她掂起拐棍在地上狠戳一陣子,地皮被她戳得傷痕累累。奶奶說:“別哭啦!我還沒死哩!都給我站起來!他走了,不管咱了,咱就要管好咱自己。從明兒起,該上學的上學,該上班的上班,該咋活咋活。在城裡難活了,都跟我回老家種地去!”

老奶臨終前一天,仍舊思維清晰,口齒伶俐。她拿手在眼前一揮說:“為主的襄助啊!我這輩子就這麼過來了。細想想,沒有落下灰疙瘩大的污點。唉,刀尖山走,釘尖上沿,酸辣苦甜百十年。”

奶奶歸真(去世)時九十六歲,閏年閏月也就百歲了。

奶奶不在的日子,我不小心換上了焦慮症。失眠、焦灼、憂慮、厭世,身心猶如翻滾在油鍋中,被炸得兩面酥焦。

我一夜夜不停地遊走,一遍遍吟背奶奶生前的話:“生死是前定,苦難是考驗,自殺是罪過,活著就要好好活。”

老皂角樹南邊不遠,有一口長圓形大坑,大坑的東出口,是一條彎曲的細水渠,西邊與一條小河相連,遠看,猶如人的胃切面。大坑裡的水很活潑,西邊入口的水,在坑內轉一個動人的圈。滋潤一下坑裡的紅白荷花,戲謔一下水裡的大小魚蝦,撩撥一下坑邊的高低蘆葦,拖拽一下女人洗涮的衣服被單,轉身滑入東邊的水渠口,呼嚕嚕地遠去了。

童年時的弟弟,放下書包就朝大坑跑,坑裡的孩子仰浮,狗刨,跳水,抓魚,摘蓮蓬,一坑蛤蟆似地哇哇叫。奶奶的叫聲似一條追蹤的繩索,牢牢捉住我弟弟的身影。她說:“娃啊!可不能在坑裡大小便呐!髒了水,汙了人,壞了心,有罪哦。” 我弟弟光腚溜溜地站在坑沿,他確信自己記下了,他使勁地點了幾下頭。

弟弟的兒子在大沙河裡學游泳,游著游著就遊到了岸邊的蘆葦叢。他對一群齊刷刷朝河裡撒尿的孩子說:“怎能往水裡小便呢?髒了水就是髒了你自己。”

侄子說,那一刻,他覺得站在河水裡就像站在了白雲中。

一個清幽的夏夜,我和老媽坐在皂角樹下喝茶,窗內的燈影零零星星。我問她:“小時候,不懂得俺奶為什麼杜絕我們在樹蔭下、大路上大小便。”

老媽說:“樹蔭下乘涼、避雨、休閒的人多啊,還有散步的小鳥啊,大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多啊。”

我陷入深遠的沉思:“哦,奶奶他們祖輩關照的可真周到。”

夜風一陣陣梳理著皂角葉,在我們頭頂摩挲出細碎的聲響。枝丫間散步的月牙兒,帶著清氣的一鉤淺黃。那光把皂角樹照得微亮,顯出一片無以比擬的純淨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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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阿慧(河南·回族)

第十屆新月文學獎得獎作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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授獎辭:

作品呈現了一個剛強而又明曉事理的回族老奶奶形象,通過一滴水,折射出一個民族和一代勞動者仁慈善良、潔淨而又堅定的品格,既是信仰也是人性中最幽微斑斕的一面。文筆生動,細節豐潤,寫出了傳世的道德、民族的筋骨和人間的溫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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